宇宙游客

最艳的花卉最后化烂泥

逍遥游 二

多得他爱我长久,愿他能高飞远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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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无甲子,寒尽不知年。


不像陈意涵那么热衷于发掘与探秘,傅菁的爱好并没有很多。在宫里住着的日子,她偶尔弄弄墨汁,翻翻竹简,以及常常去泡泡她宫里的热泉,感慨日子过得飞快。旧时光并未给生命留下多少痕迹,路上跌落的陷阱,途经曲折泥泞,以及从前梦想关于生命的憧憬,好像回头望,不过是黄粱上大梦一场。曾经一路的风霜雨雪,在烟波里蒸腾燃烧,如今变成了天边斑斓的云彩。


学堂里的小孩儿们知道她不会打架,反而更喜欢悄悄来找她讲话。


“宫主你好厉害,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,挣很多很多银两,修更大更好看的房子!”


老是有小孩儿这样对她说,老是让傅菁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误示范?也有年纪小的孩子爱抱着她的腿缠着她,让她讲故事。

 

堂堂傅宫主哪能讲故事哄小孩,叫影卫来捉了去扎马步。


小孩儿们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,又怕扎马步,便去缠着宫里年长的宫人,让她们说故事来听。宫人们本就无聊,最喜欢被小孩当星星似的围着,她们说的故事开头永远都是,你们别看傅宫主现在脾气好,以前啊,可是个成天愁眉苦脸的苦瓜…

 

以前,以前。

 

傅菁最初打算到山上隐居时,并未想过自己会在竹林山间劈山移石,凭空修建一座行宫。她只是偶然在山林间遇到一处天然热泉,喜欢得紧,便打算以这白水飞虹的汤池为中心,修一间偏居一隅,不问世事的小房屋。

还是陈意涵拍着她的脑袋说,要修就修座堂皇的,富丽的,最好叫逍遥宫,这样逍遥丹的身价又能翻几番了。


她对房子或者宫殿,其实没有什么要求,只要能在一处清净的地方捂着耳朵蒙住眼睛,不闻世间事就行。造逍遥宫正好给了她这样一个喘息的机会,让她寄情于砖石与营造,其他什么也不用想。


但也许是呆在山上的时间太久,也许是能工巧匠省了她去费心,闲来无事时,她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。


梦的开端和旅程初始时一样,竹背篓,几缕荒山,一面破旧的旗,上面的医字经受风打日剥已经看不太清。

总有青面恶鬼追在身后,要粮食,要药草,要仙丹。

梦里她也总是在逃,心里清清楚楚,那些鬼是饿死一空的村镇,欲壑难填的官府,和事不关己的武林。她曾梦想悬壶济世,每次从梦里惊醒后只觉得好笑,人有多天真,要来了江湖之后,才明白江湖也是人,也只是个交织着利益、欲望、争夺与退化的大染缸。


这样的梦反复了两月有余,伴着凭空出现的杂音,扰得她眼下出现了两圈青黑的纹理。

身边宫人好心提醒,“宫主,心病还需心药医,不如去外面走走吧。”

傅菁才想起来,从隐居山野建造逍遥宫到现在几近完工,竟已整整一年有余。


本以为醉心于砖石与营造,不看不问,总能获取片刻的安宁。但随着逍遥宫的逐渐落成,她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,怀疑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,甚至暗自渴望山崖断裂,大地迸开,让她不得不重新寻找净土,再面对废墟,再建一座新的逍遥宫起来。


再后来,也许陈意涵也发现她的笑越来越少,噩梦越来越多,说山下哪哪新开了赌坊,哪哪酒楼里来了胡人姑娘,舞姿绰约非凡。以不允许被拒绝的姿态,非拉她下山去。

 

 “意涵,你怎么这么清楚这些地方?”她拗不过下山的邀请,正任陈意涵给她打整身上的男装,但嘴上还是不想轻易认输。


“傅宫主,你以为你诺大的逍遥宫是老君用拂尘变出来的么?一半都是靠它们给挣回来的好吗?”

陈意涵正在给傅菁束好的发髻上插鎏金发簪,之前留着的青玉,也一并给她配在腰带上。傅菁五官本就英气,穿上青衣白靴,倒真似个翩翩公子郎。

傅菁这才知道,原来自己还是个小老板了。


若从山路走,一天一夜才能抵达集市,但好在宫里精于营造的巧姐儿,修建了一条地底直通的密道,不到午时两人就到了镇上。时逢中秋将至,市集果然热闹,茶坊酒肆里按管调弦,柳陌花衢中传来新声巧笑。


偶尔看到街边讨饭的老人孩童,傅菁下意识闭上眼睛不去看,心里的漩涡却又开始蠢蠢欲动,里面传出坳哭,质问她,“为什么不救我?!”


恍恍惚惚。她蒙住耳朵,继续往琳琅华美的表象走去。


到了酒楼,陈意涵早点好了一桌佳肴,蟹壳黄,狮子头,白砍鸡,八珍玉食五味俱全。有声音在耳边说,镇上最好的手艺,趁热吃才好,她却觉得口舌发苦,没什么胃口。

在市集逛一圈,又去镇上最大的赌坊聚兴坊,陈意涵说让她赏鉴,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庄主的技艺。傅菁却觉得吵得慌,头昏昏沉沉,不知名的痛苦正拉着她往下坠。


“你这样子,怎么跟丢了魂似的?”陈意涵一眼就看出她不对劲,在山上就不太对劲,到了山下怎么更失魂落魄了。


“没事,我出去透透气,一个时辰后回来与你汇合。”

扔下这样一句话,便逃开了人潮。

 

傅菁本意真的是出来随便走走,寻一方清净。却出街便又在路边遇到一讨饭的小儿,眼神空洞,不知饿了几天。

她的心跳得滚烫,驱使着她转头去买两个馒头,一个干净水囊给装满。再回来找,小儿却不见了。她沿路留心,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条没什么人的后街。有铃铛声音随风传入耳畔,街边坐了位算卦老人,花白的头发上带着支红木簪子。


老妪像是专程在那儿等她,看到她,朗声问道。

“公子,算姻缘还是算仕途?”


这条街与刚才热闹欢乐的景致相差太大,像是又不小心闯进了谁悲伤的梦。

傅菁站在原地,怔怔地看着老人头上的红木簪,想起自己曾有过一只几乎相同的簪子,却不知自己的那支丢在了哪里。

迷迷蒙蒙中,只有那乞讨小儿黄瘦的脸越发清晰。


“可否,算…苍生?”她问。


老妪眼睛忽地盯住了她,面庞明明苍老皱纹密布,眼睛却分外清亮澄澈,对视时,倒是从中射出一股精光。


“公子口气可真大。这天下苍生自有其命数,岂是你我能做主。”


问出口傅菁便知这问题多余,听到老妇的呵斥,她的声音仍如初初开口时苦涩,“我钻研岐黄之术,济济江湖走一遭,才知原来人命易改,人心难治。”


老妪像是在细品她的话,又或者只觉得她这人奇怪。悠悠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东西扔给她,一边说道:“但愿独善其身。老妇手上还留有一卜吉卦,看公子合眼缘,就赠与公子吧。”


原来是大红底色的吉卦,上述“其位得正,天下兑悦”,刺得傅菁眼睛疼。她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响,在吵,在吼,混杂着她自己的声音,哭天公不公,也哭庙堂昏庸,更哭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。


人总祈求神灵可以改变一切,但神无法改变这一切,因为错的是人心本身。


她把卦面翻转,在背面写了句打小便熟读,却到成年之后才明白其深意的诗,并同二两碎银一同扔在老妪摊前,继续恍恍惚惚地往街外走去。

那卦面上写的是——“可怜夜半虚前席,不问苍生问鬼神。”


老妪摸摸因为贴合太紧而不透气的面具,汗涔涔的,今晚得好好洗洗了,心里却觉得不虚此行。

多久没见了,她花了心思打听。以为避世上山后,傅菁能真得偿所愿,逍遥间散于蓬莱弱水间,独乐其乐。今日再见,样貌长开了许多,心里却仍旧住着一个彷徨乎无为其侧,忧世忧民的少年。


人总爱自己与自己为难,好久不见,又像告别只是昨天。


她心里的计划逐渐成形,只是时机还不够成熟。

看傅宫主心事重重的样子,脸上面具实在憋得慌,她干脆一把撕下,扬了扬声音,朝着傅菁的背影说道,“那乞儿往南边去了,宫主若是有心,不如收了去做你宫里,总能有用。”


傅菁于虚空中听到,忽的怔住,她背后传来的分明是银铃般,年轻女子的声音。再回头寻,卜摊上已空空无人,桌上只剩下一张老妪的面皮。


如梦似幻。


半信半疑往南边,从后街出去面前豁然开朗,是一条更为繁华的街道。那小乞儿就在街边的阶梯旁蜷曲着,想必是认为这条街讨到食物的几率更大,却仍一无所获。


傅菁不知道可以说什么,只能蹲下把馒头递给乞儿,让她慢点吃。想起方才听到的话,像雾像云,却有什么想法从中窜出来,先是只有一点点光,渐渐凝聚渐渐成形,最终使她如饮醍醐,恍然大悟。


“意涵,等逍遥宫建好了,我想在宫里腾个地方,那山下的乞儿多为女童,若无亲无故,就把他们给领到宫里来吧。”


再返程,宛如从迷雾挣脱,抬头看见了天地间遨游的沙鸥。

 

逍遥宫建成后,江湖上多了这样的传言。那逍遥宫宫主修习邪道,嗜血如命,最爱生食女童的心脏。那大街边无故消失的乞儿,皆被逍遥宫掳去,成了宫主修炼邪术的祭品。

 

“你说的可是真?”

茶馆里一位大爷听得玄乎又害怕,斗胆问了一句。

今日的说书人是一女娘子,脸上有块奇丑的黑斑,倒是可惜了她那清甜的声音。听到质疑的声音,她圆圆的眼睛一瞪,压低了声音说。

“你们是不知道,前几日我亲眼所见,一红衣女子半夜从山林里走出,披发白目,我以为是厉鬼,赶紧躲在树后面,结果你们猜怎么啦!”

“怎么了?”众人的声音也跟着压低了问。

“只见她把馒头扔在地上,小乞儿饿得发昏,俯身去捡。再起身,小乞儿,头就没啦!”

 

逍遥宫里正潜心炼丹傅宫主突然了打了个喷嚏:嗯?又是谁在骂我??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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