逍遥游 九
悲伤啊 快变成羽翼吧
伤痕啊 快化作罗盘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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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总是不安宁，人生总是充满可能性，以为乘风破浪开云见日，等在前方的往往是更多不确定。
杨超越被捆住的时候，虽然有种笃定的陈府千金并不会杀我的自信，但明明好心前来营救，却掉落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，又一次被六把刀团团围着的滋味着实不好受。更别说还有一只手，在她的衣囊里搜来搜去。
以防万一的流星针连着盒子给一并没收了，好心准备喂给对方的解毒散也被搜了出来，谨慎地举到她面前问，这是什么东西？
“毒药，可惜没毒死你！”
杨岛主只恨自己不够心狠手辣，兴冲冲端着脑袋去做了黄雀的口粮。
而这头计谋成功，甚至于太过顺利成功的陈意涵更觉得蹊跷。
自己使这苦肉计，心里本也无甚把握，只是一路上巧合太多，仿佛有人推着他们往另一条路走。比如在清晨固定时刻响起的林鸮声，跟日出一样准时；比如走到岔路时总会有什么声音或者东西吸引他们选择方向；还有拦在泥路上的树枝，分明是刚从别处拖到中央，痕迹还很新，总不能是猛兽拖过来的吧。
她直觉那条路后面应该有什么，也许就是能潜行到谷中的捷径，却没想到越往里走，雾气越重，有影卫先行，说前方是片巨大的瘴气，根本走不通。
陈意涵的推测落了空，又重头去想，密林艰险难行，他们难得一路顺风顺水，本以为是影卫们机警善变，如今却觉得与其说是运气，不如说是这背后推着他们的手，有意引导他们避开危机。
怎么可能？
却又想起了在海上失去踪迹的傅菁，如果不是被谁施之援手，加以照顾，怎会完好无损地重返尘间。
陈意涵决定赌一把，赌傅菁给的解毒散真的有用，也赌那岛主真的…于暗中相护。
果不其然，她假装昏倒有多久，五秒还是三秒，便有人疾行到自己身边。她被抱起来的时候还在一颗心砰砰跳，这岛主如此难以捉摸，会不会早看穿了自己的心血来潮前来灭口，会不会此计太过冒险？
来的人却动作莽莽撞撞，既未先探查周围人的状态，也未做任何防卫，伸手先来探自己的鼻息。
陈意涵便了然，果然那岛主是暗中保护他们，才会在看到晕了之后，第一反应是察看人是否还活着。
但越是这样证明自己所想的是正确，她便越发不懂，这岛主究竟打的什么主意。
当自己亮出藏在袖中已久的匕首时，那岛主的脸色逐渐变白，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，好像委屈，好像惊怕，各种情绪在脸上一览无遗。
而她语气忿忿说要用来毒死自己的黑丸，不像是致命剧毒，闻之，反而与傅菁给的解毒散气味有几分相似。
当影卫用绳子捆住她双手时，陈意涵看一眼这岛主皱成包子的脸，小丫头似的，年纪也许还不如自己。全然不如自己所猜想那样，是个足智多谋，善攻心计，需打起万分精神提防的世外高人。
“要杀要剐随便！我杨超越什么都不会说的！”
看吧，自己都还没想好问什么呢，她就先报上家门了。
现实与误判的落差太大，陈意涵开始想，是否这又是那岛主的另一个陷阱。面前自称岛主的女孩子根本只是幌子，为了放松她的戒心，或者为了其他不知名的原因，而真正的岛主还躲在幕后，观察一幕幕的发生。
要…趁机反将一军吗？
还是这岛主眼见失利，决定卧薪尝胆，待他们放松警惕，再来一招釜底抽薪？
陈意涵想起假装昏迷被抱起来时，她以为是自己太紧张，感觉空气也在战栗。但回头仔细想想，其实是面前的女生，因为担心和惊慌，肢体不受控地颤抖了吧。
若自己风餐露宿在密林里闯，一路疲惫不堪，那背后跟着自己的人，又能好到哪儿去呢。
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跳出来，建立结论又被顷刻推翻，怎么拼也拼不出合理的答案。陈意涵觉得面前像摆了一副凌乱残棋，进不是退不是，若找不到因，也许注定变成无果之棋。
陈意涵想要好好盘问，以揭开眼前疑云，但这岛主却不挣扎也不逃跑，只紧紧闭着嘴。被影卫的刀指着问，为什么要跟着我们，什么时候跟上来的，目的是什么，她除了冷哼，便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。陈意涵自觉利用对方的善意在先，也无脸面用酷刑威逼，几番拉扯，有用的信息没有得到，倒是那岛主的眼眶越来越红，最后气得背着她，把自己当空气了。
见局面陷入僵局，影卫们提议，林中情形难以预料，前方又是死路，先安全走出这片林子再谈不迟。
多亏一路往外走的路，陈意涵才确定，这杨超越真的是无忧岛岛主。她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实在太熟悉了。即使双手被捆住，身上还额外栓了跟绳子跟自己系在一起，但她却如同这林子里最自由的王，陷阱、埋伏、甚至猛禽野兽，因听闻她的降临，齐齐臣服在她裙裾下。
影卫们原怕她故意使坏，引他们去往陷阱中跳，特地往反方向探路，皆灰头土脸地回来。而那岛主面色不快地站在原地，一副我早就说了，你们自己不信的模样。
莫名地赢得了大家的信任。
陈意涵见她的确无害人之心，对她用强硬手段只会得到更大的反弹，便有意地软化态度，想要试探她反应。
入夜该用饭的时间，影卫们捡了柴火烤干粮，陈意涵坐在火堆旁边，那岛主却找了个离他们远远的地方坐下，若不是有身上拴着的绳子，也许会坐到林子另一头去也不一定。
陈意涵拿着匕首过去，她见到银光闪现便弹地跳起来，结结巴巴地问自己，“你你你要干嘛？！”
也还是怕死的嘛。
夜色渐凉，林子里气温更低，陈意涵无意说废话，指指她的手说，“杨岛主被捆了一天，手不麻吗？”
杨超越脸色先是一愣，欲举手过去，却又谨慎的往后退两步。“你给我松了绑，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们？”
“岛主若是有意取人性命，我们恐怕早就在黄泉路上了。”陈意涵见她不过来，便自己走过去，为她割手上的绳子。“而且今天一天你也没怎么进食，松了绳子，吃东西方便点。”
其实冒险，其实心里还是忐忑，甚至为这岛主解开手上的绳子后，陈意涵下意识把匕首握紧了。
而重获相对自由的杨超越，待手上的绳子断开后，一边揉发酸发麻的手，一边瞧着自己低声回了句，“身上的绳子…还拴着的呢，你，你放心，我逃不了。”
果然，这岛主吃软不吃硬。
来自海洋的风始终吹拂海岛的土地，阴晴却是难以预计。第二天当树林里下起了一阵阵的雨。泥路遇雨珠变得更湿滑泥泞，陈意涵出声提醒杨超越和影卫们小心看路，自己却连着打了两个喷嚏。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，好像那杨岛主回头看了她一眼，接着再往前，眼前便出现了天然能避雨的岩洞。
她的干粮大多分给杨超越吃了，本来自己也不喜干涩的馕饼，没什么胃口。杨超越却总能在路上找到汁水丰沛的果子，扔给她，也扔给身旁的影卫，嘴上还要说“我杨超越最怕亏欠人啦。”
山间的梨子还沾着露水，新鲜得能嚼出摇摇晃晃枝头与阳光的味道。
树林里难免有蚊虫飞蝇，陈意涵嘴上不说，但始终对虫子有天然的抗拒。杨超越不知道从哪摘了能驱蚊的植株，编在两人之间的绳索上，闻之清凉，蚊虫皆见而避之，睡觉休憩皆因此变舒适不少。
当杨超越又扔下一串刚摘的树莓，并嘟囔着“别老岛主岛主叫我，叫杨超越不行么”的时候，陈意涵便有心里有九分把握，这岛主的确不再提防自己了。
很奇怪，明明目的达到，自己想拷问什么，试探什么，最终能得到什么，却好像因为树莓酸甜滋味不断冲击味蕾，那些有用的有益的有利的事物，变得索然无味了。
也许迷路密林，困与被困并没有想象中难捱，我们都被迫抹掉了立场与身份，反而在向着明天在路途中，无措地，不小心地触到了彼此的灵魂。
又是一天夜幕降临，燃着的火堆旁，六名影卫聚在另一边，把这边的空地丢给了她俩。陈意涵想去找干草垫在身下，转身却发现杨超越已经轻车熟路地抱了一堆在脚边，三个人睡都够了。
夜里蝉鸣与蛙鸣齐作，扰扰攘攘，陈意涵睡不着，翻身发现杨超越也没睡，两只手交叉撑在头下，正数着天上的星星。天上的星星明明隔得那么远，她却好像身上发着光。
这一刻让人心生不舍的静谧是困惑的，无解的，恒久的。
陈意涵换了侧卧的姿势，学她一样把手压在脑袋下边，轻声问， “杨超越，我想了又想。如果你最初便想帮我们，为什么不直接现身，却偏偏暗中相助，害我疑神疑鬼了几天，以为自己又中圈套了。”
杨超越心里正数着，这是第几天了，宣仪的信鸽是不是该到了，三大高手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被抓了。听到陈意涵的话，她嗤笑一声回道， “那我哪知道你们到底想干嘛，来杀人还是放火的？多傻的人才会自己扑腾着往刀上送啊。”
“巧了。那你知道吗？外面都说，这无忧岛岛主是个古怪，杀人如麻的阴险丫头，谁能想到…只有丫头两个字说准了呢。”
“那还这么多人用尽手段要到岛上来，争着来送命吗。” 杨超越仿佛对外界的评价一点也不惊讶。
陈意涵听出了她话里的讽刺，倒不生气，循循善诱地说，“也许是因为没人知道这里，或者是你这岛主的真实模样。”
这句话仿佛一掌打在了杨超越的某个隐秘的柔软伤口上，她仍兀自望着天上的迢迢晚星，只是双手换了姿势抱在胸前，像防御的样子。
“真好笑，你们来这儿，难道不是打的岛上宝贝的主意？往往为了眼前的星点好处，把自己命丢了都不知道。你要我告诉你什么？说这里真实的样子就是个荒岛，的确有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，但对我们而言，它们就跟外面世界的花生苗、水稻米一般，那些你们趋之若鹜的宝贝不过遍地野草吗？正因为有你们这些外人，一直要来，执意要抢，它们才变成了人人趋而逐之的宝物。而我们不过和岛上的兽群一样保护自己的家，就变成了你们口中的魑魅鬼怪。”
她的声音里没有生气，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而已，一番话却让听得陈意涵出神惊讶。原以为这岛主从小与世隔绝，养成了糊涂单纯的性子，自己必定能套出这海岛的真相，她却似乎比影卫们比自己看得更通透明白。
陈意涵想起来，傅菁似乎曾经对自己说过同样内容的话。有一次聊到她自己的梦，说她梦到误闯桃花源，一路上果然芳草鲜美，落英缤纷。在那儿没人在乎逍遥丹这种东西，只关心往来种作，她的丹药卖不出去，心里却高兴得紧，生怕自己是在做梦，以致于醒了还觉得怅然。
匹夫无罪，怀璧其罪，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。
如果傅菁真的来过这里，如果那一切…并不只是梦呢？
在杨超越洁白宛如透明的心面前，陈意涵也厌倦了一来一往的百谋千计攻城掠地。她有一刻想着说真话要付出多大的代价，但说谎话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。
并未迟疑多久，她便干脆坐了起来，迎着杨超越的脸说。
“是，我的确…来这儿的心并不纯洁，我也听说这岛上有举世无双的珍奇植株，动了盗取的念头。但更多的是，我对无忧岛好奇，好奇很久了，一部分是因为江湖上风头正劲的传言，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好友…她叫傅菁。”
杨超越不知何时也跟着坐了起来，面对着她，火光把两人的眼睛照得格外明亮。
“她…她与我从小便相知，有总角之好。三年前她在这片海域失踪，怎么也找不到，我们都以为她葬身深海，甚至为她念诵往生经时，消失大半个月，她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被我们早被翻过底的岸边。很奇怪，她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，性子却因此一劫变了不少。我不知道她怎么了，所以我来无忧岛，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。”
“我猜是你，或者这岛上的人救了她，却又让她不记得这一切。我说得对吗？”
一口气说完，陈意涵感觉从头到脚都轻松了不少。杨超越也听得认真，好几次想要插话，又按下了嘴里的疑问，继续安静地听她说。
待到陈意涵终于说完，杨超越像是不解，像是不太敢相信，又像是努力回忆什么，当记忆翻山越岭找到明晰的落脚点，她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，头凑到陈意涵面前问。
“等一下，你就是…爱菲儿？”
蛤？
满心期待答案的陈意涵被意料之外的反问狠狠噎住了，这个久远却从不褪色的别号勾起了她所有关于私密，少女幻想，年轻气盛，甚至羞耻的回忆。普天之下，除了傅菁，还有谁会知道并且四处宣扬这个早该被埋在前朝的花名啊？？？
这问题中藏了太多密语，暗示答案肯定，暗示她的猜测果然准确，但又使人非常想抹掉这段记忆，重新开始。
“老傅还说你会写志怪传奇，灵魂纸扎铺…？我想看我想看！”
夜色太黑，陈意涵的脸根本没红，她只是从牙关里挤出了一句，
“我要回去杀了傅菁…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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